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……”
祖母常常哼起这首歌,断断续续,尚且听得出这句歌词。年轻的我们,对爱情有着无限的向往,祖母的“越人歌”让我好奇。这只温婉缠绵的乐曲,里面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温情,何以让人如此心碎?我握住祖母,让她把里面的故事讲给我听。祖母经不住我的“胡闹”,
终肯妥协。她苍老的面容现出温婉的笑,好似刚刚穿过手隙的阳光。陷入回忆的她,眼神迷离,而又在不远处聚成一个焦点——她是一位旅人,搭上名为回忆的列车……
上世纪七十年代,是个遥远的时代。那时的祖母虽生在贫穷的小山村,却美丽不可方物。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村里的教书先生这样评价她。而就是这位教书先生,成了她一生的牵绊。
那天,祖母闲来在院外散步。忽听不远处的河边传来诵诗的声音。祖母虽文化不高,但对优美、富有韵律的诗词格外喜欢。她竖耳倾听,顺着抑扬顿挫的“水满田畴稻叶齐,日光穿树晓烟低”走去。轻轻拨开树丛,她一眼便看到正背手拿着诗词书的他。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,在他身上描下一个模糊的轮廓。她悄声站在树丛后,不敢惊动他。一切都无声无息,除了那令人神往的朗读声。可不知怎么,树丛中忽地飞起一只画眉鸟,冲向天空。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,而她更害怕的——或许还有些期待的,他被惊动了。他一转身,刚巧碰到她铜铃似的眼睛。她愣住了,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,转身跑开。她一路跑着,和她的心跳一样快。她的脸烧得通红,不知这意味着什么。
他们目光交接的那一瞬,属于他们的命运齿轮——开始了。
自那以后,她会时不时地发呆,连她的家人都说她中了邪。祖母也不是含糊的人,她会想方设法让他知道她的心意。她寻了一方手帕——她生平最爱之物,把她的心思完完全全写在上面:“山有木兮木有枝”。写完,她便跑去学校,叠好,轻放在他椅子上,后又把椅子推进桌子里。她在桌前来回踱步,以确认无误,在别人来之前跑出了这里。一路,都是她轻快的脚步声。
等待总是漫长的,她掰着手指一分一分地算。终在第二天,门外响起了敲门声,她以为是他。她的心从未跳得这样快,快的可以清晰听到。迫不及待打开门,门外站着学校的一个孩子。“什么事?”她极力掩饰难以掩饰的失落。还未说话,那孩子把一个小木盒子举到她面前。“婷儿姐,这是沈老师让我给你的。”他?她接过那个盒子,紧紧攥住,好像一松手它就会消失似的。“谢谢你。”她回以感激的微笑。转身关好门,注视着那个盒子。迫不及待打开,里面赫然躺着她送的那方手帕。他退回来了?她这样想着,一边打开。与她娟秀小巧的字不同,上面凛然写着几个苍劲的字:“心悦君兮君已知”。她喜不自胜。转眼一看,盒子中还有一张字条:下午三时河边见。现在还差一刻钟就到三时,可她也不知为何希望能早些到。等她到那时,他早已等在那了。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。那时的感情,像盈盈湖水,平静无波。从一开始的不自然,到后来的嘘寒问暖,他们也已经想到了谈婚论嫁。
她以为,他们的感情会像别人一样,顺风顺水,可偏偏事与愿违。商定好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各自家人坦白,她以为事情不会有变化,当晚向家人说明了一切。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家人那句同意的话,可她的父亲第一个站起来反对:“不行!绝对不行!就那个穷教书的能给你什么好日子过!”她从未想到过这种结果,一时被父亲的否决吓住。“婷儿,听你爸的话。你说你选谁不好,偏选了个村里最穷的。”“你们总是这样看别人!我不管!你们的反对没有用!”她激烈的反抗让她的父母像是不认识她般。“你……”话还未说完,“啪”的一声,她脸上现出一个巴掌印,那红色在她脸上格外鲜明。她哭着跑了出去。
而这一走就是遥遥无期。
头一年,祖父祖母结婚了。这个陌生的地方,他们并没有亲友。没有盛大的婚礼,更没有宴请宾客,桌子上只摆了一个菜——如她父母所说。“对不起。”祖父轻声说。祖母什么都没说,一个劲地摇头,摇得眼泪洒了出来,落在手背上,逐渐散开。他知道,她想家了。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……”他哼唱着这首他自己作曲的歌,本是送给她的新婚礼物。她听着歌,脸上终露出微笑。
第二年,祖母生下了他们爱情的结晶——也就是我父亲。据祖母说,当时祖父看到她脸色苍白,眼神朦胧,吓得快要站不住。可他看都没看我父亲一眼,跌跌撞撞跑到祖母跟前,双手环绕着她的手。祖父头抵着祖母的手,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有一滴泪水从祖母手臂上划过。
他哭了。
他们的感情本应在我父亲降生后归于平静,但命运始终不肯放过。自父亲出生后,本就拮据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。祖父为了生活,放弃了原本的教师职业,同时打多份零工。就因如此,祖父劳累过度,患上肺结核。在当时,肺结核是不治之症。祖母为了借钱救祖父,挨家挨户叩门乞求,不知跪了多人多少次,被别人回绝了多少次,挨了多少次白眼。自此,村里的人看到祖母就像看到了瘟疫,唯恐避之不及。
没几个月,祖父去世了。他留给祖母最后的影像便是他手中死死攥住当年那方手帕。他嘴巴微张,像要把那首歌最后一次唱给祖母听。
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……”
祖母再无钱给祖父下葬,只有好心的人帮忙弄了一个简易的坟堆。而祖母再祖父坟前撕心裂肺的哭声,让在场的人为之震撼。没有了,再也没有了,她今生唯一的依靠,唯一的爱人,只留下她,和一个婴孩。
祖母成了孤身一人。她想过回去找父母亲,可她早已愧对他们,怎可再变本加厉;她也想过要放弃,随祖父一起去了,可她还有孩子。两人的生活尚且不易,而她一人的生活可想而知,苦不堪言。
早早的,她的两鬓染霜,手指粗糙,不似同龄的女人年轻美貌。在每个寂静的月夜,她不知抱着怀中的孩子哭了几回,哭着哭着,她的眼泪也好似流干了。
都说时间是最神奇的治愈药,可以洗尽人的伤痛。可我不觉如此,它只是把伤痕埋得更深而已,要说治愈,那刻骨的痛怎可轻易抚平?
我的父亲是祖母唯一的精神支柱,她耗尽心血养育。如今,终于她的悲痛可以停歇。
祖父生前的东西祖母留藏至今,在屋子中摆了一地。本就狭小的屋子更拥挤了。那次,我们用尽可能委婉的语气说服她。可当我们说起时,祖母便用身体挡住那些东西,颤声说:“不!别把他带走,别把他带走!求你们……”不知外婆是在向谁说,是对天,还是对我们。她近乎哀求的语气刺痛我们的心。从此再无人敢提。
原来,这悲痛与思念并未随时间消逝一分一毫。
现在,坐在阳光下的她笑容可掬。“祖母,您还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吗?”我小心地问。“想,怎么不想。但想的都是开心的事。那些伤心事过去就过去了。”祖母淡然一笑。
“我累了。”祖母缓缓说。“累了那我扶您去睡会儿吧。”我回应。祖母微微抬起手,让我扶到床边,静静坐着。“可我睡不着。”我冲她笑,知道她怎样才肯入睡。祖母慢慢躺下,嘴角上扬。我握着她的手,轻声哼唱: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……”她笑着,似陷入蜜中,闭上了眼睛。不知她是否在听,可忽然,她松弛的眼角下渐渐渗出一滴泪,流过银灰色的鬓角消失不见,像一滴甘露流入干涸的土地,更像一滴飘荡多时的雨,终在土地中找到归宿。她的呼吸缓慢而平稳,不变的是那始终挂着的微笑。
在梦中,祖母再次邂逅了她最美的青春。
初二: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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